说起茶,不少湄潭人都能娓娓道来,如数家珍。这毫不奇怪,作为著名的茶乡,茶已经与人们的生活紧紧关联,深深渗透进每个湄潭人的骨髓里了。起床一杯茶,饭后一杯茶,老友聚会一杯茶,新朋相识一杯茶。就连一般的商务洽谈,或请人帮忙打理某事,相邀时一般也不直陈其事,均说找个地方喝茶去。说者有意,听者也是心领神会。而稍微专业一点的人士,谈到湄潭种茶的历史,茶文化的变迁,茶叶的栽种、采摘、炒制,更是信手拈来,一套又一套,他们会不厌其烦地给你讲每种茶的口味、特点、功用,比如说湄潭翠芽清新可口、健脑提神,遵义红汤色浓郁、口味香醇,黑茶则沉稳大气、回味悠长……
航拍中国茶海 陆晨摄
而我们今天所讲述的,则是一段在湄潭茶文化历史上相对空白的时光。前面不远处,有民国中央实验茶场的宏大格局矗立,“湄江吟社”留下的茶诗隐隐泛香;后面,前所未有的茶叶规模化种植和茶文化的海量研究和挖掘大放异彩,各种专著层出不穷,茶元素的运用深入到每一个角落,大到旅游景区的设立和标志性建筑的构想,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农家乐乡村旅馆或家庭专修,可谓铺天盖地,无所不至。而这段时光,像潮水退去后暂时静谧的海滩,像轻云游来时在地上投下的一片朦胧月影,像夏日慵懒的午后……这段时光,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。
那时候,土地才开始实行包产到户,人们还未从根本上解决温饱问题,哪有余力去种茶呢?按老一辈的人来说就是:肚子里油水都没得,还喝茶?那不更是燥得慌吗?所以,农人们一般都喝的是老鹰茶和自家那几垄老茶,采摘制作冲泡都简单,并且冷却后冰凉沁心,解暑解乏均有奇效。可老鹰茶,从严格意义上来说,并不属于正宗茶的范畴。
于是,家家户户分到了田土,一年四季一头扎进去侍弄。原来生产队所属的茶园,也按人头分配下去了。可是人们把全部的精力和热情都放到自家田土里去了,茶园基本无人问津,于是就慢慢荒芜起来,杂草灌木丛生,几乎把茶树都遮蔽了。这时候的茶园,寂寞地躺在青山围合里,躺在无声流走的时光里。嫩芽长出来,被虫噬咬,侥幸逃过的,也慢慢老去,成为毫不起眼的老叶子,最后脱落,在泥土里腐烂,没人会记得它曾经多么娇嫩柔美,馨香暗溢。
人们把责任田地看得比啥都重。一个砍柴娃如果偷掰了某家的一个包谷棒子,打猪草的姑娘如果不小心割掉了某家的一株红苕藤,放牛娃如果不留神让牛捞了一嘴某家的青稻,都会引来两家大人的矛盾。“受害者”会揪着犯事的孩子上门兴师问罪,要求赔偿。进而升级为大人们的互相吵骂,甚至拳脚相见。而对于茶园,他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谁在自家茶园摘茶了,他们都不过问,谁爱摘就摘去吧,哪有闲功夫去管这些。相反,他们却会注意谁在茶园里砍柴没有,那些长出来的灌木可是上好的燃料,决不允许谁去偷砍了背回去。
壮劳力是不可能放下要紧活去干采茶这无聊的活路的,最多就是在难得的农闲时节,妇女们会领着孩子去采摘,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少。于是春夏时节,无人看管打理的茶园里,就总会聚集着一帮没有干重活能力的孩子在采茶。采来茶叶,一般都会拿到街上的收购站去卖,自家留下炒制的很少。收购站的价格极低廉,一斤鲜茶不过才一角两角,一个孩子一天能采多少呢,有半斤就算不错了。何况茶园日渐荒废,茶树似乎没向上长,反而低矮下去了。茶芽多半被虫子啃得所剩无几,更增加了采摘的难度。
那时的我刚入学,家庭很穷,父亲又早早去世了。每学期一块两块的学费,家里都无法支付。那个年代,针对贫困人家较多的特点,学费是可以赊欠的,也就是说你可以先入学,学费慢慢付清。很多学生开学月余了,学费还欠着,临近半期没付学费的也不鲜见。我也不幸成为赊欠学费的一员,母亲说,我的学费,要我自己去解决,于是我也就加入了这个“采茶童子军”的队伍。
清早,母亲在出门干活时总会把我揪起来,让我赶紧上山摘茶去。如果耍赖不起,母亲还会掀开被子,细细的竹棍抽上来,光屁股上火烧火燎,赶紧哭爹叫娘地爬起来,睡眼惺忪地套上衣裤,脸都来不及洗就昏昏戳戳地跨上茶篓出门。那时候,我恨死母亲了,觉得她太不近人情。我一边哭,一边摸着还火辣辣作痛的屁股走到山上。如果是晴天,可以看到白云在群山之间来往,鸟的鸣叫清澈透明,各种山花杂乱的香气扑涌而来。茶园里,茶芽凝着露珠,像一颗颗晶莹的泪,我的手碰上去,这些泪就和脸上的泪一同滑落,无声地跌进杂草里,再也找寻不着。如果是阴雨天,则会听见山风呜咽着从山谷里穿过,带起一片烟雨,扑簌簌地在林间洒落。茶树湿漉漉的,不多时就会把衣服弄得透湿,何况还有时来时停的雨。偌大的茶园里,和我一般大小的伙伴们,这里一个那里一个,都没有精神说话,沉默着低头采茶,这样的氛围,与我们幼小的年龄极不相衬。
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就挽着茶篓往回赶,少得可怜的茶芽在篓里跳跳蹦蹦——手脚稚嫩笨拙的一个孩子,一早能采下多少呢?回到家里,狼吞虎咽吃下没有油水的早饭,把前两天采下的茶芽混在一起,提到收购站,换回一角或者几分钱,揣在兜里,又马上赶到学校,迟到了又会被老师揪耳朵或罚站的。憨实的孩子们都没有那个心智去留意收购员是否克扣了斤两,就算明知道不对,也没有那勇气去理论。
下午放学后,又会重复早上的劳动。直到天色昏黄,归鸟呀呀,唤起一轮明月和满天星光。
那时候的孩子生性质朴,也可以说是老实木讷。卖茶换回的钱,一分不少地都交到家长手里。很少有私自克扣,拿去买糖或其他玩意的。如果不小心弄丢了钱,那是要被狠狠责罚的。放学路上,偶尔能在路上看见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,这不用说,多半是把茶钱或书本纸笔弄丢了不敢回家的一个倒霉蛋。孩子们有的幸灾乐祸地围观,更多的是默默走过,留下一缕同情的目光。
通常两个星期左右,一个孩子就会把学费钱攒足。而接下来的日子,他们还会继续在晨昏上山采茶,换回的钱补贴家用,拿给家长买回油盐等必需品。有时,换回的钱超过预期,家长也会很高兴,就从递过来的角票硬币里挑出一张或一枚,叫孩子拿去自己买吃的,买玩的。这个时候,孩子们就会兴高采烈,像过节一样。
夏末秋初,茶园渐渐长得葱茏,和灌木一样颜色绿得发黑。这茶是不能采了,于是茶园就完全荒废下来,虫声唧唧,蛛网密布。天上白云悠悠,或者淫雨霏霏,茶树颓唐地站立,等待又一个春天的来临。
后来,这一帮孩子慢慢长大了。茶园呢,要么被农人砍伐掉辟为耕地,栽上包谷、辣椒、烟叶等各种作物;要么被杂草灌木完全侵吞,娇气的茶树,哪里敌得过这些野性十足,见惯了大自然严酷考验的植物。
节假日回老家,偶尔会去当年的茶园走走。它已面目全非,仔细寻找,还能发现当年的一些茶树藏在深处,让人惆怅不已。它们是越长越矮,越来越瘦,细小的叶片微微瑟缩着。土地是公正的,你需要它为你结出什么果实,就要去精心劳动和创造,否则,它就会按大自然的法则自行发展,除去人类的痕迹和记忆,不管曾经发生过哪些让人嗟叹不已、铭心刻骨的故事。
这里,曾留着一段湄潭茶文化的空白。而这段空白,却在为后来的湄潭茶蓄力。蓄得太久了,一经爆发便不可收拾。不信请看另一片山岭,当地政府精心规划的规模庞大的茶园巍然而起,绿得肆无忌惮,到处泼洒,清风徐来,满山茶树送来幽幽茶香。一条宛若飘带的茶园水泥路扶摇直上,越过山坳,携带着隐约可闻的茶歌,消失在云端。
文/李成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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